風のゆくえ

2024年10月9日

原文刊載於：小川哲が語る、宗教と陰謀論と小説 「人間が生きていく上で、必要不可欠なものなのではないか」

長篇小説『地図と拳』雙雙奪得直木三十五獎・山田風太郎獎、備受矚目的作家・小川哲的最新作品『スメラミシング』（河出書房新社）於10月10日出版。本作收錄以宗教為主題的六則短篇小說。描寫活躍於社群網站的陰謀論者的網聚的人性懸疑小說「スメラミシング」、解密七十士譯本中隱藏的秘密的歷史幻想小說「七十人の翻訳者たち」、在視神為禁忌的行星上探究抵觸信念的真實的「啓蒙の光が、すべての幻を祓う日まで」等，每一篇都是厚重而兼顧高度娛樂性的作品。我們訪問到小川先生，請他聊聊為什麼會寫下以宗教為主題的小說。

撰文：篠原諄也、攝影：林直幸

──對小川先生來說，宗教是什麼呢？

小川：我就是想要思考這件事，才寫下這部作品。每一篇短篇在廣義上都可以視為具有宗教性。也就是盲目地相信些什麼、毫不批判地接受。這對我們人類的生存來說，難道不是不可或缺的嗎？所以比起否定，重點應該是如何面對、或者說如何共存，我認為這樣去想會比較好。

──常有人說日本是無宗教的國家，但日常生活中有很多時候其實都毫無批判地去相信一些事呢。

小川：就是啊。比方說像「推活」，我認為也是很宗教性的事。另外像是運動也會有支持的隊伍吧。比方說有人是阪神迷、有人喜歡VISSEL神戶。我很喜歡足球，在為喜歡的球隊加油的時候，自己也覺得很像邪教呢（笑）。自己連見都沒見過的人們的集團、輸給了自己見也沒見過的集團，卻會因此感到非常不甘心。就算覺得「根本沒意義」，還是會不甘心。
深深喜歡某個事物、全心支持的時候，用上的大腦部位，說不定跟人們崇敬神時使用的大腦部位很接近。還有，不用說到信仰，只要一喜歡上身邊的什麼人的時候，人馬上就會變得很像陰謀論者呢（笑）。

──你是說戀愛跟陰謀論很像。

小川：舉例來說，對方只是沒有馬上聯絡，可能就只是在睡覺，人還是會一直揣測他為什麼不跟我聯絡。說穿了，所謂的戀愛，某方面而言也是自己把對方形塑為偶像、喜歡上那個形象，也有這樣的一面。
像這樣用自己的觀感去構築整個世界，就是我們每天在做的事。身而為人，應該都避免不了這一點吧。所以我這次的短篇集才會寫這些宗教性的主題。

──說到宗教性，其中也有著虛構性。文學也同樣是虛構，你覺得其中有共通點嗎？

小川：我認為小說的原點，應該就是源自於宗教吧。在本書收錄的第一篇短篇「七十人の翻訳者たち」（七十名譯者）中也有寫到，我認為所謂的故事，是像聖經那樣，為了將自己的歷史或教訓製度化而進化來的。
人類能享受小說的樂趣，也是因為能將之視為虛構、依自己的意願解讀其中安插的資訊，從中得到快感吧。所以所謂的小說家，或許就是建立在人類的宗教性之上才成立的工作吧。

──在此同時，像是陰謀論和假新聞也在世間擴散，我覺得文學也有揭穿其中的虛偽的作用。

小川：被「故事化」的事、或是被人依照立場篩選過後的資訊，我們都會非常輕易地相信。在這樣的前提上，要如何與之保持距離，或者說、對方將他所深信的事展示給我們看的時候，我們要如何警戒。這一點是小說讀者必須隨時思考的。這個故事是不是用來傷害或迫害他人的呢？我認為正是因為有在閱讀小說，才能做到這樣的警戒。

──在本作中，你也寫到科學或數學，做為宗教性的對照。你對這樣的對比是怎麼想的呢？

小川：這一點就是我在書中收錄的「啓蒙の光が、すべての幻を祓う日まで」（啟蒙之光閃耀直至一切幻象破除之日）寫到的。雖說是對照，我其實認為科學本身，追根究底也是源自於人類的宗教性。也就是說，科學的進程，並不是純粹的事實累積，最初也是源自假說的直覺。這也是因為人類的不完美才做得到的。一開始是由某人用溯因法去推論猜想，然後一再驗證這是否正確，我認為科學就是這樣的過程。
我不確定這個例子精不精確，不過從前的人們仰望星空，認為是星星在移動。不過有人冒出了「會不會其實在移動的是地球呢？」的想法。這個念頭本身其實就是直覺或靈ˇ感吧。所以在科學的發展上，其實被視為人類的愚昧的這些非邏輯性的部分是非常重要的。這是我在書寫本作時一直在思考的。

──本書同名作「スメラミシング」（SUMERAMITHING）中寫到活躍於社群平台的陰謀論者們的網聚。你是怎麼想到這個主題的呢？

小川：一開始我就決定好每一篇短篇都要觸及宗教跟神的主題，尤其是陰謀論，我認為身為小說家，這是必須要直面處理的主題。因為陰謀論跟小說有非常高的同質性。這世上有某種龐大的邪惡黑幕，在背地裡做壞事。將現實世界發生的、其實沒什麼意義的事情或偶然加諸理由，用一條線將這些全部串起來。我認為這就是陰謀論的基礎。不正是這樣的想像力孕育了小說家嗎？所以我也想好好面對這個主題思考。

──尤其當時又是因為疫情，陰謀論甚囂塵上的時期吧？

小川：沒錯。相信陰謀論的人跟這個社會產生摩擦，覺得「這樣太奇怪了」抱持著違和感的人應該很多吧。這一點在疫情之下又更加顯而易見。也就是，所有人都對這個世界有所不滿，在這個共通點之下出現了「疫情」這個共同敵人。我就是從這裡得到這個作品的靈感。

──陰謀論其實意外地就在我們身邊呢。

小川：嘲笑他人愚昧的同時，自己說不定也盲目地相信著像是陰謀論的某些事物，在別人眼中看來自己或許也差不多。我認為有這樣的自覺是很重要的。
這麼一來，就能對他人稍微多一點同理。跟自己有著不同世界觀的人，也可以用不同的眼光去看待。人賴要逃離陰謀論的框架，原理上來說是不可能的。不管再怎麼警戒，也還是會在不知不覺中忘記批判而盲目相信吧。

──「スメラミシング」中有著某種敘事上的詭計，最後的結尾充滿意外性，許多讀者都很震驚呢。

小川：這個短篇的背景，就像我剛剛說的，大家或許都在嘲笑某些陰謀論，但自己說不定也有這樣的一面。這篇小說的主角是被毒親養育長大的，也因此所苦。大家一開始應該都會帶著這樣的前提下去看吧。但隨著往下讀，會發現主角的某種性質，因此而受苦的說不定是母親──讀者會發現這一點。到了最後，敘事者用最終極的方式背叛讀者的想法。我應該是想藉由小說的形式，讓讀者身陷某個陰謀論之中，所以才會用這樣的方式結尾吧。